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I. 先说自由是什么,再说你是否想要自由的生活


9月14号晚上的电影院,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冷冷清清。我们提前十五分钟到场,随后进来了两位男性,临近开场时,又来了一对情侣。那个晚上,所有的观众只有我们六个人。


电影中给我印象最深的镜头是,七月得知自己怀孕,前去寻找安生,两人并排躺在大床上,不谈往事。七月流着泪说,我想要自由自在的生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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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时的七月,早已远离家乡、背包上路,为什么还会流下孩子般委屈的眼泪,奋不顾身,咬牙切齿,宁愿抛弃心中所有爱恨也要抵达所谓的自由之地?


我甚至担心安生会提出质疑:可你明明已经得到了自由自在的生活。


一定是哪里出了错。


七月与安生这两个角色,从最初就被贴上了与名字相反的标签。七月性格安稳,看似心怀犹豫又胆怯懦弱,可在小说中,关于她的名字却是这样描写的:


当安生问她的时候,七月对她说,那是她出生的月份。那一年的夏天非常炎热。对母亲来说,酷暑和难产是一次劫难。


而少年安生的性格,则更与她的名字搭不上关系。她是整部小说中,最早与「自由」扯上关系的人,早恋、被学校处罚、在酒吧卖酒、与吉他手私奔、驾驶越野车去藏区,并且多次经历贫穷……


不知道算不算是被名字牵住了步伐,安生得到的自由,总是显得仓促而浅薄,像是一个足够努力却不够优秀的喜剧演员,逗笑了自己,逗不笑他人。于是两人在上海相聚时,七月冷眼看着安生幼稚的假装大度和不开眼界,轻蔑至极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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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七月与安生的成长过程中,「自由」是没有终点的朝圣。


它存在于心底,却也远在彼岸。你越是向往自由,便越会陷入眼前的窘境。越是卖力假装自己得到了自由,越会露出马脚。


少年安生的「自由」,是七月口中的冒牌货。那是一种被命运选择、无力反抗便只能低头承受的结果。是被动的、不自求的。她甚至没有举起拳头回击一下,便灰溜溜地拿起了背包,连同胆怯、不甘与脆弱一起整理打包,登上了不知道会开到哪里的人生列车。


安生远行的日子里,七月在家乡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,唯有收到安生寄来的明信片时才能从中获取一丝安慰,从中逐步建立自己对自由的生活的幻想。七月不自知,那些在日日夜夜中幻想出来的世界,竟是真实存在的。甚至不曾出门一步,她便已经比安生更加靠近了自由。


因为自由,从来都是忠于心灵,而非关乎行动的。


少年安生不曾懂得。


婚礼闹剧过后,七月如愿剪掉了长发,踏上了远行的道路,追寻着安生曾经走过的路线,品味着世界的大和自我的小,以及未知的可能性。这是一次她主动选择的旅程,自知且甘愿,因此,七月的「自由」,是真正关于体验生活与自省,比起安生的局促,多了几分从容。她就像一个不动声色的谋策家,细细思考、精心准备,只为了能在有朝一日,哪怕只有极小的可能性,能够踏上这一程。


一直停留在家乡的她自然比安生明白,得到自由,首先要学会甘愿。


而那句哽咽着的「我想要自由自在的生活」,我更愿意理解为,是在七月已知「自由」终归存在于我们永远无法触及的地方之后,对更富有深度的生命发出的渴望和敬畏的叹息,以及对自我的渺小和局限而遗憾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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II. 爱情,女性成长过程中的一粒盐


家明家明,家户光明。


安妮宝贝的小说中经常出现这一类男性角色,柔情,暖心,不够果断,容易徘徊在女性角色之间,自身带有一股温厚沉稳的帅气。


少女时代的我,看到这样的角色,也忍不住迷恋他们暧昧的眼神,可也恨这类角色的反反复复。我曾认为,如若没有家明,七月与安生的成长经历便会减少许多坎坷和争吵,安生不需要早早踏上远行,七月也不用处心积虑,在思念中品尝嫉妒和怨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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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男人,你要很爱很爱他,你才能忍受他。


家明只是推动剧情前进的加速剂。是让清汤变得更加鲜美的那一粒盐。


七月与安生之间的不同,有经历导致,也是性情使然。如若没有家明,二人仍会在不同时期寻找离开的理由,会因为价值观的不同而争吵,也会因为彼此性格上的互补和慰藉而重逢。


你愿意去争吵的,都是重要之物。七月前来寻找家明时的那场戏,本以为是三个人的修罗场,没想到家明却被拒之门外。门内,安生醉酒大哭,七月拿起挂在卫生间的蕾丝胸衣,一字一字地质问,你不是一直都不穿的吗。


安生,你的自由去哪里了,为何被捆在这狭小之地?


那时的安生,刚刚失去了情人和未来的承诺,身无分文,心灰意冷。遇到家明,仿佛在茫茫大雪中看到了远处明亮的暖灯。而这大概是她最过难堪的日子,失去了手中所有的底牌,只求片刻停顿。一个饥不择食的人不会在乎摆在眼前的是烙饼还是米饭,她遇到了家明,像是被作者有意摆了一道,这种相遇在现实中很难发生,才显得戏剧至极。


对于一次又一次茫然接受命运摆布的安生而言,眼前的质问是警钟。


贯穿全篇,在两位女性角色所有激烈的争执中,家明都像是一个缥缈的符号。每一场争吵都从家明开始,却总是走向更关乎个体内心的方向。离别的滋味、旅途的意义、安生的寻找与七月的渴望。家庭、爱情、关于对错的定义……女性的成长,在「爱情」这块厚布的遮挡下,显得更加隐秘而曲折。七月与安生,是极致化的描写,她们对生命提出的所有疑问,都没能绕过爱情这个台阶。


因此,家明总是显得有一些困惑。他轻皱眉头,左边是七月,右边是安生,可被自己牵在手中的二人,看到的只有对方,没有自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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III. 双生主线,从《告别薇安》到《莲花》


初读《告别薇安》时,我大概是13岁左右,《七月与安生》是收录在书中的短篇之一。懵懂的年龄,一字一字慢慢读着,只觉得书中的角色都很遥远。


两位女性角色的同行线索,在安妮宝贝的书中十分常见,包括《彼岸花》中的乔与南生、《二三事》中的良生与莲安、《莲花》中的庆昭与内河……这些女性角色以双生花的形式出现,在偶然的契机下相识,在旅途中讲述各自过往,一条一条的线索就此展开。她们看似有着截然相反的本性,一方静默的同时另一位必然激烈,可又时而相反。就连安静乖巧的七月都会突然涨红了脸:


因为愤怒,七月说话有些结结巴巴。她激烈地提高了声音。你有的东西她没有。可是你又无法给她。


这些角色在冥冥之中互相牵连,使得每个人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成长,像是两根越缠越紧的线。线会越缠越紧,是因为这些角色,始终都是同一个人。


她们在故事的不同时期踏上旅程,背负着过往,沿途邂逅新的人与新的事。旧的故事与新的故事碰撞,带来了更加激烈的思想体验,深则深埋厚雪,痛至生命终结。安妮宝贝多次安排其中一人的死亡,则是更好地论证了这一点,似乎唯有当一位角色在形式上达到死亡时,她们的精神才能真正合二为一,完成双生。


《二三事》的中后部分,莲安在同良生旅行的路上割腕自杀,但些许年后,良生仍会在半夜梦到莲安,询问她是否愿意同行;《莲花》中的庆昭与内河之间的关系更为隐秘,内河只存在于男性角色善生的记忆之中,直到抵达墨脱后,庆昭才得知,原来内河早已意外身亡,只留下了一些信件和一只手镯,而她在善生的允许下,保留了内河的手镯,尽管那只是一个不曾谋面的陌生人……


这些小说中,有关死亡的描写,一直十分隐晦。在《二三事》中,良生在莲安自杀之后的很长时间里都保持静默,直到临近尾声的篇章中才加以笔墨;《莲花》当中,内河像是水中的模糊倒影,就连庆昭都忍不住猜测她是否只是善生杜撰出来的虚拟人物;而《七月与安生》作为早期作品,篇幅有限,文笔略显仓促,可尽管如此,在电影版的《七月与安生》中,七月的死亡也是经历了多次反转,真相在一层又一层的谎言之下慢慢浮出水面。


这些死亡,从来不是「事件」,而是内省的,是角色由外向内进行自我探索时的必经之路。


IV. 女孩,你的双生就是你自己


终于有一天,她们决定去看看那条铁路。她们走了很久很久。一直到暮色迷离,还没有兜到那片田野里面。半路突然下起大雨。两个女孩躲进了路边的破茅草屋里。


七月说,我们还是回家吧。安生说,我肯定再走一会就到了。我曾发誓一定要到这段每天都能看到的铁路上走走。于是大雨中,两个女孩撑着一把伞向前方飞跑。裙子和鞋子都湿透了。终于看到了长长的铁轨。在暮色和雨雾中蔓延到苍茫的远方。而田野里的雏菊早已经凋谢。


安生的头发和脸上都是雨水。她说,七月,总有一天,我会摆脱掉所有的束缚,去更远的地方。


七月低下头有些难过。她说,那我呢。安生说,你和我一起走。


那年七月相识,换你安稳一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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